《狗陣》：時代的失語者，如何“再上路”

黑白文娛2024-06-24 12:29

黑白文娛/文 木刃/文??幾個月前，“《狗陣》成為戛納電影節(jié)唯一獲獎華語電影”短暫地上了熱搜。從入圍到獲獎，《狗陣》引發(fā)了華語片出海破圈的歡呼，管虎作為第六代導演被電影界頻頻提及，在商業(yè)片盛行的當下展現(xiàn)出一種文藝復興的破陣之姿。

但關于電影的意義討論，似乎遠遠多于對內(nèi)容本身的聚焦。不同于管虎之前《八佰》這種商業(yè)主旋律，《狗陣》鮮有戲劇沖突與臺詞交鋒，充滿了大量的空鏡頭，關于動物的符號意象處處皆是，觀眾很容易能感覺出導演希望用這些意象完成另一種敘事。這是一把雙刃劍，它凸顯了電影的復雜與深度，也讓節(jié)奏變得徐緩沉悶，口碑兩極化。

管虎在采訪中曾表示，親身體驗了中國過去幾十年的發(fā)展變遷后，他希望在作品里表現(xiàn)出在偏遠地區(qū)的人們的生活，探索那些被時代拋棄的渺小個體的生存——“電影講的是一個‘再上路’的故事”。

某種程度上講，這部電影透出的也是文藝片當下現(xiàn)狀的發(fā)展與反思。隨著《狗陣》的獲獎，它自身也成了“文藝片再上路”的最好樣板。

失語者：人與狗的一體兩面

再上路的前提是停滯，破陣的前提是陷陣。這種對比，成了電影全片的基調(diào)。

被困住的，首先是人。彭于晏飾演的二郎，就是最大的題眼。

因為過失殺人被監(jiān)禁十年后獲得假釋，二郎的特殊身份，便是困住他最大的障礙：被異化、被訓斥、又被教導著要融入主流。被剝奪掉自我后，二郎也一同被剝奪掉了語言。

幾乎沒有臺詞，是二郎這個人物設定上的亮點：既凸顯出他落魄的際遇與性格，也讓關于人物的背景化為暗線，成了觀眾需要在劇情的推進中找尋拼湊的謎。當觀眾逐漸發(fā)現(xiàn)，如今的失語者曾是熱愛摩托與音樂的摩登青年、“是個名人”時，這份對比反差豐富了人物的立體感，也讓他的無奈與窘迫更為尖銳。

不過，二郎需要破陣的，并不是針對身份的自我認同，而是如何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安穩(wěn)地活下去：警察、同學、舊識幫忙安排工作，但進入巡防隊后，二郎的不善言辭、不會喝酒等等擰巴，讓他與人群總也格格不入。然而情感，總得有處安放。為了吸引外資建廠，排除危險隱患，二郎加入巡防隊抓流浪野狗。在抓捕的過程中，二郎與一只咬過他的黑狗漸漸建立了情感依賴。

這幾乎是個當代版的“二郎神”隱喻，電影中的狗，是一條細長矯健的黑色獵犬，恰是哮天犬的原型。神話傳說里，二郎神與哮天犬不打不相識，正是因為二郎神把受傷的哮天犬帶回家療傷，一人一狗才慢慢培養(yǎng)出了感情，后來二郎神差點墜崖時，為哮天犬所救。這種相愛相殺、惺惺相惜、互為救贖的對照，也成了《狗陣》里二郎與黑狗的情感參照。

在廢棄的空樓角落，二郎與黑狗因為撒尿搶地盤，有了初步的交鋒；在荒野的沙塵暴中，原本對峙的他們選擇依偎取暖；為了確保沒有感染狂犬病，一人一狗一同被隔離時，二郎不忍黑狗被冰雹傷害，試探著將它帶進屋內(nèi)；建立信任后，擔心二郎被屠夫傷害，黑狗奮力沖破玻璃……

除去這種雙向的陪伴救贖，隨著劇情的深入，觀眾越來越發(fā)現(xiàn)，二郎與黑狗，其實就是一體兩面。出獄后的二郎拍攝證件照時，被人告知不要笑；辦理狗證時，黑狗也被人說著不要亂動。除去這類明示，黑狗的攻擊性、孤立感以及對溫暖懷抱的渴望，都是二郎自身的映射。而在電影的最后，二郎父親在醫(yī)院中昏迷時，悄悄潛入病床的黑狗將掌搭在父親手上，這么一幕靈性時刻，也透露出默默無言的二郎的內(nèi)心洶涌。

到底何為《狗陣》？狗是群體生物，有自己的族群，有嚴格的等級地位。電影的最初，西北戈壁的一輛大巴車，被一群奔馳的野狗沖擊傾倒。這種看似狂亂的陣形，是狗群維持自我體系的具現(xiàn)。

當二郎與黑狗的意象統(tǒng)一時，狗陣也就成了人陣：人類的群體里也有等級地位，想要融入其中，就得遵守對應的準則。

電影中有個非常具有戲劇象征的魔幻時刻：天狗食日，世界漆黑，為了觀測這一幕，人們紛紛走向戈壁山坡，沉浸在天象奇觀中。這一刻，滿山的人類與滿山的野狗無異。二郎與黑狗的統(tǒng)一，變成了人群與狗群的統(tǒng)一，也暗喻出導演的作者性表達：群體如同圍城，想存活，就必須進入；一旦進入，又會丟失自我。每個人就這么在糾結、彷徨中找尋方向，尋求破陣。

新時代：被拋下的舊城

導演管虎在影片的上海首映禮上說，時代這趟列車，總有人沒有趕上，他的攝影機對準了他們，于是就有了《狗陣》。

在定義“掉隊”的人上，管虎最終選擇呈現(xiàn)2008年北京奧運會兩個月前一個叫做赤峽的西北小鎮(zhèn)。2008年這個時間點，自身也是充滿了對比的典型年份：北京奧運會舉民皆歡，汶川大地震全民皆悲。在那個悲喜交割的變動時代，情感的變化復雜讓人難以平復，也更耐人尋味。

《狗陣》就有一個“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的關鍵情節(jié)：二郎陪著病重的父親，在暗燈的病房里垂下頭；醫(yī)院樓下，另一群人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高舉著手。這一段其實取材于管虎自身的經(jīng)歷，彼時，管虎跟各大城市的人一起歡呼時，卻接到了山區(qū)老家親戚去世的電話。痛哭流涕的他，面對前一刻的喜悅，產(chǎn)生了一種晃動與割裂。

這份割裂，穿越十幾年的時光，在電影銀幕中有了一種讓人能深度共情的擰巴感。這份小人物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擰巴，其實并不獨屬主角二郎身上，而是在每個人物身上反復重現(xiàn)。

二郎的父親，在二郎入獄后，執(zhí)意搬入動物園，跟動物們同住。當動物園逐漸破敗時，這位年邁的老人只能用米糊喂養(yǎng)老虎，久不食肉的老虎甚至在見到兔子時都失去了狩獵的獸性。胡屠戶一心要為自己死去的侄子討到自己所定義的公道，反復為難二郎，甚至在被二郎從蛇群中拯救后，也仍然認為二郎需要每年為侄子的遺照磕頭；佟麗婭飾演的葡萄，隨大歌舞團來到赤峽鎮(zhèn)，以肚皮舞舞者的身份漂泊，一邊感慨同團的男人吊著自己不愿意給自己著落，一邊半是戲謔半是真心地問二郎“你敢不敢娶我”……

時代變遷之下，幾乎沒有人可以確鑿地掌控自己的命運。這是一群被“卡住”的人，人群聚在一起，成了一座被卡住的舊城市，在大時代發(fā)展的光環(huán)背后被更多人遺忘。新時代對舊城市的“圍剿”，成了一種更大的“陣”。此時，破陣不再是二郎一個人的命題，而是針對更多人的遙問。

管虎認為，捕捉這群經(jīng)歷社會變革的人的生活，是減法與簡化的力量，穿越了創(chuàng)作本身：不需要影視層面的可以雕琢，哪怕只是將原貌搬上銀幕，也能激發(fā)出巨大的戲劇力量。這樣的處理，或許會讓整部電影顯得稍微有些寡淡，但靜水流深，也能真正震動一部分人。

而拋開商業(yè)片慣用的強情節(jié)，慢節(jié)奏下的《狗陣》，也因為聚焦人本身而產(chǎn)生了許多動人的光點：拉面店老板執(zhí)意不收二郎的飯錢；為了安慰痛失愛犬的小姑娘，二郎偷偷放走沒有辦狗證的小狗；即便二郎疑似得了狂犬病，發(fā)小聶十里（周游飾）也會在隔離期間每天給自己的好兄弟送飯……這些碎片，流動成人間的星河。

管虎認為，記錄那些看不見的小人物的生活和經(jīng)歷，是這部電影能給我們的最偉大的禮物。“希望多年后，人們能瞥見他們內(nèi)心的自我，看到當時那個地方的生活。”

每個人都陷在自己的生活中，面對時代的變化奮力急泳。如果所有問題都得不到明確的答案，那么記住，就是一種最好的破陣。

再上路：永遠保留作者性

《狗陣》登上戛納舞臺，最終獲得了“一種關注”單元最佳影片以及“狗狗金棕櫚”評審團大獎。“一種關注”單元是戛納官方競賽單元之一，地位僅次于主競賽單元。這個單元，以影片獨特的審美和新穎奇異的小眾風格而聞名，通常會頒給不知名的導演，鼓勵新晉影人大膽創(chuàng)新。

從這個角度上講，管虎乃至整個華語電影，其實都是一種“新人”。管虎上一次長片在“三大”亮相，還是《老炮兒》入選威尼斯閉幕片的2015年。這次獲獎，《狗陣》確實是華語電影史上的一次重要里程。

另一個角度，獨特審美與新穎風格，也是《狗陣》本次突圍的關鍵之一。這些年，管虎的作品在商業(yè)和口碑上都取得巨大成功，讓他成為第六代導演代表中為主流觀眾熟知的電影人。管虎一直擅長于探討社會和歷史現(xiàn)實問題，從《殺生》《老炮兒》等風格強烈的作品到《金剛川》《八佰》等主旋律，《狗陣》的出現(xiàn)是管虎回歸作者性的作品，鉛華洗盡，以一部純粹的文藝片投向生活流。或許，現(xiàn)當下，脫離商業(yè)性、彰顯作者性，某種程度就是一種獨特性。

《狗陣》中，二郎的形象也幾乎可以看作是導演本人的化身。年輕時的管虎，拍《頭發(fā)亂了》《上車走吧》《斗牛》……用自己的生活閱歷，以二郎與黑狗的形象，投射出玩樂隊、玩摩托、聽平克弗洛伊德的文青過往。作者性是個寶藏，足以在銀幕中破陣，帶來更多驚喜。

然而，也因為能與作者性同頻的終究是一小部分人，面對長鏡頭不斷掠影的巖石與砂礫以及內(nèi)在不斷疊加而出的人與狗的孤獨時，緩慢拖曳的節(jié)奏也不可避免地給一些觀眾帶來了一些疲憊感。

同時，由于管虎自身的喜好與經(jīng)驗投射，也讓私人性過強的特質(zhì)，讓這份看似普通的現(xiàn)實主義，變得不那么現(xiàn)實起來：殺人入獄的二郎，出獄后不但很少有人躲著他，反而處處被人照顧，讓二郎的處境顯得其實沒有那么嶙峋，反而透出了一種安全感。女性群體的缺失，也讓與女性相關的情節(jié)變得有些工具化，佟麗婭演的角色變成了一種情緒上的插片，可有可無。

同樣的可有可無，也幾乎可以蔓延到影片中的諸多人物。當電影的主線顯得薄弱、支線變得繁雜時，那些活躍在各自人物線上的角色，一定程度也喪失了主體性，讓電影成了一部縫縫補補的散文詩集。如同當?shù)亟谈傅馁Z樟柯、死在寵物身邊的獨居老人、不斷開鎖的智障……那些投機取巧的人、被邊緣化的人、被忽略的人，被時代所丟的命運也一同出現(xiàn)在了電影之中，舍棄其中任一似乎也沒什么干系。

如今，管虎也走向了以片養(yǎng)片的大導演路徑，在他的商業(yè)類型和作者表達的平衡之間，文藝片成了一塊無法割舍的桃源之地。

面對作者性的自我保留，管虎其實給出了一份答案。電影的最后，二郎帶著黑狗新生的幼崽，決定離開故鄉(xiāng)。摩托飛馳，二郎又一次遇到那座由木板搭成的危橋。他曾開車路過一次，翻車了。這時，他選擇將幼崽先安放在前路，然后回頭，再一次驅(qū)車飛躍。

他又一次摔倒了，但他又一次爬了起來，俯身抱起幼崽再度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