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戰(zhàn)爭與和平》謝幕時，一位演員扮演小說原作者列夫·托爾斯泰從一眾演員面前走過，他看著這些自筆下而來，躍然紙上，又立體于舞臺上的角色，一個轉(zhuǎn)身，離開了舞臺。

謝幕的這個細節(jié)，足以展現(xiàn)里馬斯·圖米納斯作為創(chuàng)意、劇本改編和導演，對于原著的虔誠敬畏之心。

 而這，或許也從一個側(cè)面回答了這部俄羅斯瓦赫坦戈夫劇院100周年誕辰獻禮劇目何以贏得人心：在本土獲得俄羅斯國家戲劇獎“金面具獎”2021至2022演出季“評委會特別獎”，也在近日上海的中國首演中，收獲學界與觀眾幾乎清一色的好評。

作為一生踐行“貧乏戲劇”美學的苦行僧，圖米納斯的舞臺改編，賦予俄語文學巨著新的生命，而這生命，同樣忠實地服務(wù)于雕塑人類精神生命這一深刻而永恒的命題。

靈魂深處對偉大文學作品的回響

2018年，圖米納斯攜立陶宛VMT國立劇院及其執(zhí)導的《三姐妹》和《假面舞會》來到上海靜安戲劇谷展演，在觀眾見面會上，圖米納斯特意談到他創(chuàng)排這類作品的習慣：排練前，他會將手放在這本書上，閉上眼睛，承諾自己要忠于原著，等戲排完后，他又會重復這個“儀式”，表明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與原作者的心靈交流，并且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圖米納斯此前曾改編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契訶夫《三姐妹》、果戈理《欽差大臣》等劇目。在這些作品中，觀者都能感受到圖米納斯在作品主旨和思想性上與原著的高度一致；同時也能看到他作為戲劇藝術(shù)家，在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抽取與再造上天才般的創(chuàng)造。

這一點在《戰(zhàn)爭與和平》這部劇表現(xiàn)尤為突出，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是一部宏大的史詩巨著，它以拿破侖戰(zhàn)爭為背景，講述了幾個俄國上流社會家族的興衰與悲歡，將戰(zhàn)爭與和平的輪回與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命運緊緊交織在一起。圖米納斯遵循列夫·托爾斯泰的哲學思想，將“家族理念”作為核心貫穿作品始末，并借助字幕以嚴密的邏輯和簡練的臺詞交代劇情變化，將濃墨重彩放在幾位主要角色的命運展現(xiàn)和人物塑造上，“對這位大師來說，靈魂深處對偉大文學作品的回響比‘忠于原著’的想象虛構(gòu)更為重要”（奧爾加·加拉霍娃）。因此，三幕共27場的整體結(jié)構(gòu)雖然看似龐大，但敘事線條非常清晰。劇目的海報，則用了青春歡快的娜塔莎和表妹索尼婭年少時攜手奔跑的畫面表現(xiàn)劇目主旨：對生命的熱愛。

深諳國際藝術(shù)傳播的特點

 圖米納斯還是一位深諳國際藝術(shù)傳播特點的藝術(shù)家，他懂得世界性的戲劇語言。他的作品深奧又通俗，深刻又有趣。他說過他的戲劇始終有三個元素：童年的味道、面包的氣味、時代的聲音。我們理解這三個元素都是世界性的，分別可以指向無憂無慮的心靈、質(zhì)樸美好的生活、不期而至的痛苦與堅定的信仰。他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對純真愛情的表現(xiàn)非常動人，四位少男少女的嬉笑打鬧、娜塔莎陷入愛情的焦躁和可笑舉動令觀眾心旌蕩漾，這些當然得益于演員的激情與創(chuàng)造，但也可見當時已近古稀的圖米納斯始終有顆純真的心。

他壓縮臺詞量，強化演員形體和音樂音效運用，設(shè)計了極簡而巧妙的置景和道具。在他的多部劇中，演員形體的開度都很大，時常有令人瞠目結(jié)舌、變形而又合乎人物行為邏輯的舞臺動作。但這些動作又不是完全舞蹈化的，而是試圖令身體真正成為傳情達意的工具。劇中多個片段只有音樂音效和形體表演，在大多數(shù)觀眾聽不懂俄語，眼睛需要兼顧側(cè)幕提示字幕的情況下，這些處理無疑幫助觀眾融入劇情。第二幕的圓舞曲段落中，音樂音量陡然增強，此時沒有臺詞，音樂的音量甚至超過正常值“砸”給觀眾，這對于已經(jīng)長時間觀看劇目的觀眾來說，仿佛被強大的、承載著濃郁情緒的音樂震了一“激靈”。演出近結(jié)束時使用的音樂，觀眾能明顯感覺到地板在振動，整個人的心靈也隨之震撼，淚水撲簌而下。

作為對“貧乏戲劇”美學深深癡迷的圖米納斯，該劇置景只用了一堵巨大的灰色的墻，這堵墻是圣彼得堡，寓意石頭、帝國、堅不可摧的堡壘。這堵墻最初是令人壓抑的，而后通過巧妙地運用這堵灰墻與觀眾距離的遠近和旋轉(zhuǎn)角度與光流的搭配，劇情隨之推進，演員的演繹逐漸賦予它不同的意義，這堵墻變成了客廳、莊園、劇院包廂、戰(zhàn)場，小說中的人物仿佛在這流動的空氣中翩翩起舞，“布景并不模仿任何歷史風格，也不涉及帝國時代的生活細節(jié)，而是成為一個飛舞的、傳統(tǒng)的視覺參照物”（娜塔莉亞·沙因揚）。

劇中除了戰(zhàn)場上寓意死難士兵的多件軍大衣外，其他道具都各只有一件，包括洋娃娃、綠植、小狗、長槍、炮彈、鋼琴、大提琴、椅子、長凳、柜子等，演員都是帶道具上下場，銜接巧妙，節(jié)奏緊密，全程沒有專門的換景或切光時間，看得出經(jīng)過了非常嚴格的排練。道具蘊含巧思，例如安德烈焚燒文件锃亮的大壇子，既有舞臺視覺沖擊力，又象征著他揮別家庭，勇敢戰(zhàn)死沙場的決心。佩龍斯卡婭在法軍進入莫斯科時燒掉自己的房子，用一根特制的像指揮棒般大的火柴，表現(xiàn)她寧可將自己的房子燒掉也不留給法軍，這位84歲的老演員擦亮火柴走向舞臺深處的形象觸動著每一位熱愛家園的人。

圖米納斯非常重視與觀眾進行簡單又深刻的思想連接，演出結(jié)束時，兩側(cè)屏幕上顯示字幕：在苦難中熱愛生命，是世界上最困難也是最幸福的事。這樣的“金句”令觀眾思想升華，也再度回應劇作主旨。

稍有遺憾的是，劇院側(cè)幕提示字幕的位置和高度存在缺陷，期待劇院改善以便使觀眾觀劇時通過余光就能了解字幕意思。

全員精彩的演員表演

該劇先后有24位演員出場，但沒有絲毫蕪雜的感覺，每位演員的臺詞功底和表現(xiàn)力都很好，他們身體里似乎都蘊含著超乎尋常的能量，幾乎每個角色都作為一個獨立的、特殊的人物印刻在觀眾記憶中。導演之所以將舞臺外在的簡潔發(fā)揮到極致，就是要把焦點留給演員的活力、情感和思想，從而成就了演員們多樣的表演空間。劇作家的作品誕生于劇作家想要表達的最高主旨，而演員的創(chuàng)作最終也應當奔向這個“最高任務(wù)”。可貴的是，這些演員顯然是深入領(lǐng)會了原著的精神內(nèi)核，也具象了導演的“最高任務(wù)”和表演風格要求。

飾演女主娜塔莎的克塞尼亞·特雷斯特爾是一位00后，2023年才畢業(yè)于休金戲劇學院，她展現(xiàn)了一名杰出演員所需要的全方位才能。第一幕娜塔莎身著一襲白色連衣裙出場，兩腳交叉趴在鋼琴上、垂手觸碰琴鍵又抬起雙手，形體輕盈又有力度，可愛、活潑、天真的娜塔莎的形象刻在觀眾腦中。她的芭蕾舞功底為表演增添了層次感與藝術(shù)性，使她與安德烈那兩圈高難度的華爾茲共舞成為全劇的華彩。劇尾，在娜塔莎的陪伴下，安德烈平靜地離開人世，特雷斯特爾通過改變肢體動作將娜塔莎從天真無邪到成熟忍耐的變化準確地體現(xiàn)了出來。此外，她在劇中的歌聲悅耳動聽，而且能在演唱的同時自如地彈奏鋼琴。

劇作還有多段精彩獨白。第三幕第四場，尸橫遍野的波羅津諾之戰(zhàn)，通過尼古拉個人的視角，用獨白形式講述了這場戰(zhàn)爭的殘酷。劇末皮埃爾在被俘之后領(lǐng)悟到人生的真諦，找到了從未有過的寧靜和滿足，這一大段獨白實現(xiàn)了在大劇場里與觀眾的輕言傾訴，這有賴于演員在近五個小時演出時間里與觀眾建立起來的親密、信任的關(guān)系，更有賴于演員本身對戰(zhàn)爭與和平、對生命意義的深刻理解。

從圖米納斯導演的《戰(zhàn)爭與和平》，我們深刻感受到話劇的區(qū)別性藝術(shù)特征，他依托強大的文學原著劇本支撐以及卓越的舞臺藝術(shù)手段，營造了豐富簡潔凝練的舞臺意象，特別是他對思想性的高度重視與準確體現(xiàn)，使我們不僅欣賞了一部舞臺劇目，更受到深深的心靈震撼。同時，我們也能感到北京人藝《茶館》的演劇風格在上世紀50年代誕生時所受到的俄羅斯戲劇的影響，即如何讓宏大敘事落到舞臺具體事件上，如何展現(xiàn)民族靈魂等，在當今中國的話劇創(chuàng)作中，有著重要啟迪價值。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藝術(shù)與傳媒學院）

來源：文匯報

作者：饒丹云 吳王家祎